现在的我,和现在的许多人都差不许多:想吃苹果,先想着“酸不酸”,想吃生萝卜,先想着“辣不辣”。曾听到过一句很“民俗”很不乏哲理的俚语:人只有享不起的福,没有受不了的罪,细想起来确实如此。
是苦是穷,我自以为都受过一点点。苦事埋在心里不该说,为了和谐,穷事总是可以说出些回忆的。记得流放“新地”的“初级阶段”,小哥有一次准备参加学校“拉练”需要几元钱急用,只能向邻居家借,我有一次想买一小盒单价9分的医用胶布,有一次要买一小块单价也只几分的橡皮,都因为家里没有钱不能买,我甚至偷食过别人的一把炒黄豆,只一小把,因为太饿,……面对家庭中每人每月二十元的生活费,和对“收获”的干巴巴然而凝浓的期待,我们除了沉默于“劳改”和耐着饥渴地等,还有什么呢?不少人都是在这样一种莫名的穷着饿着的状态下,挣扎地活着,坚持着,最终盼到了“收获”,等到了走出那个特殊年代。可是后来呢,生活恢复正常了,生活越来越好了,很有些人反倒挑剔着嫌这厌那,还比贫穷时多了许多的病,穷也好富也罢肚瘪肚圆的,似乎人人都有一腔怨气半肚牢骚,尽管另半个肚子填的多是肥油香水。
昨天和妈又聊起了共同经历的“新地”生活,聊着,就想起了辣椒酱、辣萝卜、酸苹果,和一张夹生大烙饼的事,忆往事,不再悲伤,反多了亲切和玩笑的感觉,直想说:我亲爱的辣椒酱、辣萝卜、酸苹果、夹生大烙饼。在心里呼唤着“亲爱的”,绝不必虚情假意。
一瓶辣椒酱----
大漠冬季的冷是极严极酷的,在学校上课,教室里靠火炉取暖,冷时感觉连炉壁也只温热,一节课下来,离火炉远的,人都快冻僵了。好在我是个天生辣娃儿,后来就常在宿舍放一瓶当地的鲜辣酱,只要一下课,我就急着赶回宿舍,倒一杯开水,舀一勺辣酱,吃一口辣酱,喝两口开水,父亲常说川人最爱“辣椒下烧酒,一口赛两口”,依我理解,辣烈的川人要的就是辣烈的劲头,即使在这种没有酒的时候,辣酱加开水也能当作不错的享受,六分钟间,两勺辣酱,一杯开水,辣足水饱,血脉贲张,最妙是最后,咬住几粒辣椒籽,让余辣绕舌,就是柴草人也能瞬间里斗胆陡生,绝不惧再奔回冰窖似的教室。
一个辣萝卜----
学校有校田,学生们每周轮班一天校田劳动,既接受劳动锻炼,又给学校食堂增加些“副食补助”,----这一点是我后来猜的,劳动的果实补给谁了,确切地说我该是不知道的。校田在住家和学校的中间位置,从校田回家比从学校回家近了一半的距离,所以,到校田劳动熟悉后,我便偶尔利用午休时回趟家,目的当然是补充给养。那次大概是春季的一天吧,中午从校田回家时,家里没什么可供补给的,所有的只是秋季储下的“看家菜”:白菜、土豆,胡萝卜,冻菠菜,和“心里美”萝卜,妈说,带一个“心里美”萝卜去吧,晚饭后解解馋,我说,行,下菜窖拣了一个最大的带着走了。可才到校田,萝卜就“没”了,已经碎在肚里等着消化了。没想到的是,比平时多“给养”了一个大萝卜,反到比平时饿得早了,还没回到学校,就已经饿极了,心里很不觉得美。
五个酸苹果----
那时住家与学校相距太远,要走很长时间,大概要两个小时吧,记不得了。只要出了县城,路边不是田地就是荒野,那“路”是纯纯粹粹的大脚小脚、大蹄小蹄、大轱辘小轱辘走出来刨出来碾出来的初级阶段的路,宽宽窄窄坑坑洼洼,那里的土壤结构也有些不寻常,一处是沙土一处又是胶土,风天雨天和雪天最是难走,风沙起时沙土漫天扬,对面不见人,全身都被沙裹着被风拽着,写完这一句,又习惯性地“跑出了题”,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太过滑稽的画面:一头老黑牛,四蹄緾满了旧式女人的“裹脚布”,又穿上了旧式女人的玲珑秀美“绣”满女人血泪却仍有谁想餐其秀色的小尖鞋,那老牛,俯首甘为却真个寸步难行,----一吐为快,总算跑得不远,把思想找了回来----到了雪天,不够为生存奔忙的人们,在硬梆梆充满“辙”与“坑”与“沟”的路上,寻常走路都被磕磕绊绊的,哪还顾了如今人般的“赏雪景”,好在大漠里没有“雨天”,偶来一场暴雨,那些胶土路段会瞬间探出无数的“鞋拔子”,……
思想再“神经”,也不能由着再而三地跑题,路和苹果本没甚关系,还是回来说苹果。那是一个放学的日子,准备回家,兴高采烈的,因为节约了好长时间,到那时终于省出了忘记是几角还是一元的“私房钱”,几天前就盘算好了,回家时买几个苹果,路上吃----现在想来,那臭孩子真是大不该,就不知道该带回家孝敬父母。
一出校门我就直奔县城唯一的“副食店”,买了五个青绿的小苹果,别看是青的,可许久不吃的,青苹果也金贵,有了它们,路上再不会饿了,当然,主要功能还是解馋。开始时我还舍不得吃,走了一小半的路,就拣一道田边水渠郑重地坐下,准备吃苹果,计划着只吃一个,走到三分之二的路时,再吃两个,等快到家时,吃掉最后两个。可接下来要陈述的事实却是:从香甜到酸涩,一口气吃掉了五个又青又硬越吃越觉出酸涩的苹果,而后捂着越来越感到不舒服的肚子走完余下一大半的路。记得到家后不想吃饭,那淤足的架势让妈很觉可疑:平时一回家就大喊大叫说饿,今天怎么了?
一张夹生的大烙饼----
这事比前三件都早些,所以一发地觉着“亲爱”,尽管是“夹生”。 刚到“新地”只住了几天,就又被“迁”到了另一个干脆被沙漠包围与世隔绝的,一夜狂风便寻不见旧路的更为贫荒孤冷的地方,在一间三面透风的土坯屋里安了“家”,而爸则被“留”在了“原新地”。不久,我又被很人道地同意上了学,跟在“黑档案”的后面。
一日要回校,妈病了,说,你自己烙一张饼带着路上吃吧。我说,行,然后烙饼。隔了许久,那张饼仍是似熟非熟,好像热气越来越少了,我问:妈,怎么饼还不熟啊?妈说,你看看火,我拿下锅一看,炉子里没有火苗,只有几块将灭的煤块灰黑着,中间乱闪着几束萤动的红光,告诉妈,妈说,唉,火都快灭了,还烙什么饼……
我不知道,我们现在的进步、生活是在了哪一级阶段,我深深知道的只是,假使现在再让我按照“初级阶段”时那样的,吃下这四种“亲爱的”东西,我会很难受,因为,我是“现代人”了,尽管属于老,却也跟着病了,只是比着有些人的,尚轻。何况,富人病,妒人病,杞人病,独人病,总算不同,又何况,只要我存有希望并朝着希望做自己的努力,就行。因为,虽然“一口一个”“亲爱的”,我也再不想“二茬”的吃那个辣萝卜、酸苹果,和那张夹生的大烙饼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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